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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荒野迷情[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6 01:02:32 阅读: 来源:球网厂家

拖拉机都陷在了冰河里

“咔嚓”一声,正在欢唱的马达声突然憋住了,戛然而止。

王建荒立刻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刚想探起身来,朝外看个明白,可还没等到他直起身子,随后忽悠了一下,他的脑袋撞在旁边车门上,接着便觉得车身歪斜了,陷进了冰窟窿里。紧跟着那只装满了木头的大爬犁又从后面撞上来,只听见“咣当”一声,拖拉机被死死地卡在了塌陷的冰河里,一股清澈的河水随后漫进了驾驶室。

王建荒本能地抓住门把手,用力将车门拉开,一个箭步跳到驾驶室外面,随手把坐在三个人中间、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女卫生员蔡芸丽从里面拽了出来。这工夫,拖拉机手刘礼京也从另外一面跳出了拖拉机。三个人都被这场突然降临的厄运吓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台悄无声息斜楞着膀子、侧歪在冰窟窿里的拖拉机。蔡芸丽带着哭腔问她身边的两个男人:“怎么办?你们说呀,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呀?”

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似乎麻木了似的站在拖拉机旁,只是闷着头抽烟,谁也不吭声。天空中仍旧漫天飞舞着雪花,三个人的身上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刘礼京昨天夜里才驾驶着“东方红—54”拖拉机开进林子里,准备往生产队运最后一爬犁木头。进到林子里不久,留着小胡子的上海知青杨育也开着“千里马—28”胶轮拖拉机到了伐木点。他是来接那些在林子里伐了一冬木头的撤点人员的。见两辆拖拉机前后脚赶到林子里,那些已经在林子里呆了两三个月的伐木人,想连夜赶紧装好爬犁,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可毕竟已经是春天了,荒野里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去年冬天伐木时留下来的树桩子高高地露出了地面。在林子里指挥伐木的老连长怕走夜路不安全,万一拖拉机的油底壳被树桩子撞漏了,麻烦就大了。连长让刘礼京和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员杨育在林子里好赖对付上一晚上,等到天亮后再和那些伐木人装车,然后一起撤离。装车的时候,天空中就是浓云密布,阴沉沉的。小胡子杨育驾驶着胶轮拖拉机离开林子后,刘礼京随后也开车上路了。出了那片伐木的林子没多远,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就纷飞地飘落了下来,把去年冬天拖拉机运木头碾压出的路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点也看不清楚前面的辙痕。不仅如此,甚至连前面胶轮拖拉机碾压出来的轮印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遮盖住了,再加上漫天飞舞的大雪,他们一时更辨不清东南西北。

四月的北大荒,正是融雪季节。那些刚从消融的积雪里露出头来的塔头墩子,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黄毛丫头,一个挨着一个立在漂垡甸子里。而这场正在飘落的大雪,又给她们戴上了一顶顶的小白帽,模样显得特别滑稽可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拖拉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驶进了这片漂垡甸子里,碾压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塔头墩子上,像扛不住风浪的小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上下颠簸。蔡芸丽被摇晃得直恶心,不觉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赶紧从兜里摸出几颗在林子里采摘的干山丁子,放进嘴里一颗,一边嚼着,一边问开车的刘礼京:“你要不要两颗?”

刘礼京摇了摇头说:“不要。忍一会儿吧,马上就出这片塔头甸子了。”

说着,他踩住了离合器,把操纵杆几乎搂进怀里。正在朝前行驶的拖拉机猛地掉转了方向,朝着塔头甸子外面开去。

早晨撤点时,老连长本来安排蔡芸丽坐那辆拉帐篷的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室。可是,还没等她上车,有人在装车时不小心把手指头碰破了,她只好去给那人包扎伤口。等她处理完了那人的伤口回来,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室已经坐上了两个在林子里做饭的胖姑娘。没办法,老连长只好让她坐刘礼京的拖拉机,和统计员王建荒一起回连队。可能他们正是为了躲开那片塔头甸子,才离开了原来的路,来到这条从来没有见过的冰河前。

正在融化的雪水在塔头甸子里悄悄渗到了雪下,汇聚成一条条小溪,从正在融化的积雪下面无声地流进河床里,给灰白的冰河镶上了一道土黄色的边沿儿。停好了拖拉机后,两个男青年从里面钻出来,踩着链轨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他们必须越过这条冰冻的河流,然后爬上对岸,才可能寻找到返回连队的道路。

刘礼京钻进了驾驶室,王建荒从大爬犁上拿下来一根撬棍,来到冰河边上,探了探汪在冰河上的水——水的下面还是坚硬的冰。河冰暂时还没有解冻,上面的浮水不过是从塔头甸子里流下来的融化雪水。他这才彻底放心了,指挥着拖拉机离拉歪斜地驶下了河堤。

拖拉机的履带敲打在河冰上,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偶尔还夹杂着“咔嚓”的冰裂声。拖拉机一步也不敢停,扬起冰冷的水雾,一气碾过了冰河,爬上河中间的那座小荒岛。

临下岛前,他们已经观察好了地形:小岛的对岸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在那座山崖旁边有一段平缓的河岸。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路,从那儿蜿蜒地爬上河堤,然后躲藏到了一丛生长在河边的柳毛子后面。他们只能沿着那条小路上了河堤,然后再寻找回去的路。

拖拉机小心翼翼地从小荒岛驶下来,碾过被雪水泡得泥泞的河滩,重新在平坦的冰河上奔驰起来。眼看拖拉机就要驶过河心了,再有那么两三分钟就能爬上对岸的河滩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巨大的冰裂声,随后是金属的撞击声,正在欢唱的马达尖厉地怪叫了一声,突然憋住了。

周围是一片寂静……

两个男人围绕着机车转了一圈,拖拉机几乎都陷在了冰河里,要是没有后面装满木头的大爬犁把拖拉机死死顶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个年轻人只是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吭声。蔡芸丽看着两个男人的样子,也觉出了他们处境的不妙。本来,他们今晚就能回到连队,她也可以看见自己的男朋友韦沪生了。谁知道命运却把他们抛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感到一股从没有过的孤独和无望,背过脸去,轻轻地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哭什么呀?谁也不是故意的!”王建荒有点不耐烦了。

这些从城里来的女知青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鼻子。他斜睨了蔡芸丽一眼,转身找了根棍子,插进冰窟窿里,朝水下探了探,想试一试这里的河水到底有多深。可是,他把那根一人多高的棍子都插进了河水里,仍然没有探到河底!而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要想把拖拉机从冰河弄上来,绝对没有那个可能了。现在他们只能赶紧走回到连队,再让连长派一台拖拉机开到这里,从后面把陷进冰窟窿的机车拖上来。

可是,可是如今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这里距离他们连队有多远呢?他们谁也说不清楚了。

天上的太阳开始西斜了,他们还是早晨起来的时候吃的饭,这会儿都觉得饿了。他们在河岸边捡了些干柴,点起了一堆篝火,让蔡芸丽坐在火堆旁的一根大木头上烤着火,两个男人再次返回到陷在冰河里的拖拉机旁,爬上后面的大木头爬犁,翻着炊事班今早装在上面的那些锅碗瓢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的东西。

两个男人走后,蔡芸丽把鞋脱下来,放在火边烤。她被王建荒从驾驶室里拉出来时,一只脚踩进河水里,穿在脚上的牛皮鞋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想把湿了的棉皮鞋烤干。天实在是太冷了,前面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可是身后仍旧冰凉,寒冷的北风直往棉大衣里面钻。

那两个男人在大木头爬犁上翻了一气,终于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来了十几个大馒头,还有两块咸萝卜疙瘩。他们从包布里拿出两个大馒头,放在火堆旁烤上。蔡芸丽忍不住又问:“下面,咱们该怎么办呀?”

两个男人还是谁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也可能他们都没有听见吧?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西北风裹着雪面子顺着河道往东奔驰着,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吼叫声。河岸边的柳树在不停地摇摆着,河岸上的树林里响起了阵阵澎湃的林涛声。刘礼京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怎么办,咱们究竟该怎么办呢?”

“走!”王建荒扔下手里的烟头,用脚把它碾进雪里,“咱们不能总在这儿等着,赶紧吃点东西,马上走!”

“走?……往哪儿走呀?”刘礼京反倒疑惑起来。

“回连队呀!”

“根本不可能!你知道这里离连队究竟有多远吗?少说也有三百多里地,咱们还带着一个女生,可能走回去吗?”

“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难道一直在这儿等?”王建荒看着刘礼京问。

“对。要我说,咱们就在这儿等,一直等到连里来人找到咱们!”刘礼京说。

“要走,你们走吧,我是走不动了。”蔡芸丽支持刘礼京说。

“咱们现在走错路了,即使连里派人来找,也绝不可能找到这个鬼地方,还等什么呢?你们实在不想走,就坐在这儿等吧,我一个人走!”王建荒有点气愤地说。

“那……”见王建荒一直坚持要走,刘礼京也只好同意地说,“那咱们就走吧。”

“你呢?是走,还是留在这里?”王建荒看着蔡芸丽问。

蔡芸丽没有搭理王建荒,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火堆旁。

吃完了干粮,王建荒和刘礼京又爬到木爬犁上,看看还有什么该带的东西。临去找东西前,蔡芸丽对两个男人说:“别忘了,把我的药箱拎来。”

蔡芸丽穿上了烘干的袜子,可是她那双牛皮鞋被火烤干后,硬得简直像一张铁皮,勉强才把脚穿在里面。两个年轻男人不光拿回来蔡芸丽的药箱,还找来一床用皮带捆着的被子,一个铝饭盒和一把大斧子——在林子里不知道要走上几天呢,没个防身的家伙可不行!

她拄着棍子径直朝前走去

上了河堤,他们才发现这里并没有通往外界的路,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莽莽森林。

在这片茫茫的森林里,随处可见扑倒在地的朽枝枯树,横七竖八地拦在前面的路上。漫岗上生长着柞树和杨树,而在那潮湿洼地里只有亭亭玉立的白桦树。靠近林边的灌木丛里,那些还没有化尽的雪地上,布满了野兔、狐狸、野猪和狍子等野兽经过时留下的踪迹。每跨过一棵横在他们前进路上的倒树时,王建荒都会停下来,把手伸给走在他后面的蔡芸丽,想帮她一把。可是蔡芸丽却装作没看见一样,只是倔强地朝前走,竭力跟上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

王建荒这个人很有特点,尽管他只是个本地青年,可他身上总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一直有点瞧不上他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们,嫌他们太娇气。蔡芸丽心里暗暗地想,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呀?一定做出个样子给他看看!

记得她刚来到北大荒落户时,她在连队的猪号放猪。而她从上海出来时所带的裤子都是那些瘦腿裤,露出半截脚脖子,成群的蚊子一个劲儿地往上叮,咬了一圈儿红包。为了防蚊虫叮咬,她在裤腿下面接了一圈布,使裤腿成了两种颜色。看着她穿着那奇形怪状的裤子,每次赶着猪群从机务排旁边的公路下地时,都会惹得那些男青年们瞎起哄。而那里面叫唤得最欢的,就是这个王建荒。等她当上了连队的卫生员后,一次给王建荒打针时,她把一针管子药水很快地推进他屁股上的肌肉里,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疼得他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见蔡芸丽不理睬自己,王建荒又加快了脚步,那双黑色的棉胶皮靰鞡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来回闪动着。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频率也快,戴在头顶上的皮帽子,这工夫已推到后脑勺上去了,黑棉袄的扣子也解开了,从后面看像是一对黑色的乌鸦翅膀,不停地来回扇乎。

蔡芸丽一直紧跟在王建荒的后面,本来就走得很吃力,咬紧牙才勉强跟得上。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她一脚踩在一棵倒树上,脚下一滑,立刻摔倒了。王建荒再次从前面伸过手来,想拉她一把,可是她仍旧没有搭理王建荒,赌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绕开他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的行走路线一直向西,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这时天色已近傍晚,密林深处飘动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杨树、椴树和柞树的叶子几乎全落光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踩上去暄乎乎的,立刻透上来一层水。那些湿漉漉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了他们的身后,渐行渐远了。

走在最前面的王建荒,一脚没踩好,陷进树叶下的水坑里,一股冰冷的水立刻灌了进去。他赶紧拔出脚来,走到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前,抡起大斧子,给每个人砍了一根树枝。三个人每人手里都拄着一根棍子,探寻着树叶下面坚硬的土地。

突然,走在前面的王建荒站住了。他屏息不动,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远处,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有马达声隐隐约约传来。听那声音,不像是拖拉机或汽车,而像是架飞机。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也越来越近了。他们谁也没有吭声,静静地站在那片茂密的树林子里,仔细谛听。

那隆隆的马达声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真是一架飞机,是一架直升机!

它飞得很低,几乎紧贴着树梢从北面飞了过来。这是一架苏联的巡逻直升机,机身上的标志看得十分清楚。吓得三个人赶紧分头躲藏在大树下,一动不敢动——只是一场虚惊,那架苏联巡逻直升飞机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在前面绕了一大圈,掉过头来,又朝北面扎了下去。看看渐渐远去了的直升飞机,王建荒朝身后的两个人大声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完,他迈开大步朝前走去,把其他两个人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离开刚才看见直升飞机的地方已经挺远了,王建荒这才倚在一棵老柞树下,用帽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等着后面的两个人上来。

“抽支烟,歇一会儿吧。”王建荒看着刘礼京上来了,对他说着,脸上的肌肉也随着抽动了一下。刘礼京迈着一双短腿,气喘吁吁地问:“咱们走出去有二十多里地了吧?”

“顶多十里地。”王建荒说着,看了有些走不动的蔡芸丽一眼,“你就坐在那个树墩上,也歇一会儿吧!”

蔡芸丽在那棵树墩上坐下,闭上了眼睛。才走了十多里地,可她的两条腿已经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了。她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王建荒,心里充满着怨恨。这个本地青年是老一辈垦荒人的后代,连起的名字都土得直掉渣,叫什么王建荒,真可笑!也难怪连队里的那些知青们都瞧不起他们,管他们叫“本地青”或“坐地炮”,并且还讥讽这些从小就来到了这个偏远农场的青年说,他们可能连火车究竟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哼,像他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本地青”、这些土生土长的青年能有多大的出息呢?不过就是比他们这些从城市来的知青们能多吃点苦,多遭点罪呗!跟她的男朋友韦沪生根本无法相比,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她坐在那里,回想起去年回上海探亲时,临返回北大荒的那天晚上,她住在韦沪生家里的事。

韦沪生家里的条件很好,那天晚上她独自住在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里不仅有大沙发、大橱柜,还有茶几和一张宽敞的大床。韦沪生当天晚上一直待在她的房间里不想走,一心想要得到她,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出去。想到韦沪生当时的那副馋相,她禁不住抿着嘴轻轻地笑了……咳,一切都恍如昨天,可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地朝着不知究竟在何处的连队走去。可他们的连队究竟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别说她弄不清楚,那两个男人也不知道啊!

穿在脚上的黑皮鞋,这会儿已经造得不像样子。她有些惋惜地擦掉溅在上面的泥点,把腿伸直,可怜地看着那双黑色的牛皮鞋。

这双牛皮鞋是他们临离开上海时韦沪生的母亲送给她的,一直都没舍得怎么穿。她当时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把它带进林子里,而且这次在回连队时又穿在了脚上?原本,她穿上这样一双好看的棉皮鞋,也是为了给韦沪生看的,现在可倒好,要是这副狼狈相给他看见了,不知他该有多么惊讶、多么心疼呢!

听昨天进林子的人说,韦沪生已经到团部去参加后备干部学习班了。等他十几天后学习完,从团部回来就是他们连的副指导员了。知青在他们团当上连队领导的还真不太多呢,而他们营就更少了。对他的进步,蔡芸丽当然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咳,韦沪生要是听到她失踪的消息,不知道该有多么着急呢,肯定不会安心地坐在那里学习了,马上得从团部赶回连队去,和人们一起四处寻找她。

王建荒一边抽着烟,一边注视着蔡芸丽。她发觉了他的眼神,可一直没有吭声,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王建荒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装馒头的包袱往肩头上甩了甩,拿起放在一边的棍子,又继续往前赶路了。

天色已临近了黄昏,广袤树林中的三个人仍旧在踟蹰地穿行着。

王建荒爬上一面陡坡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后面的蔡芸丽:她的脸色苍白,透着疲惫,眼眶也有些发青。只有那双眼睛不肯屈服,在湿润的睫毛后闪着倔强的光。

她拄着树棍,拖着湿透了的皮鞋吃力地行走着,直到被一棵树根绊了一下,像口袋似的倒在地上。他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坐在了一棵枯树上。刘礼京在旁边点起了一堆篝火,又扔上了一些干柴。篝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舌直冲向天空,发出了阵阵“毕毕剥剥”的炸裂声。

王建荒从布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放在火炭上烤着,随后又拿着饭盒到旁边盛满了雪,摁结实才放在两根稍微粗一点的木头上。

在火堆旁烤热了,蔡芸丽脱下了大衣,挂在旁边的树杈上,把两个外面烧烤得焦黄的馒头从火堆上拿下来,拍打掉沾在上面的灰烬,来回倒换着手,从中间掰开,自己留下一小半,剩下的大半给两个男人分了。她又拿了块咸萝卜,用小刀切成三块,开始就着咸菜吃着烤得焦黄喷香的馒头。这两个男人的饭量可真大呀,他们吃完了那多半个馒头后,又把另外一个馒头也分着吃掉了。

吃饭时,饭盒里的雪水也快要烧开了,先是在里面“吱吱”响了一阵,接着看见落进水里的一小块树叶和灰烬打起了转转,随后开始沸腾了。

喝完水,蔡芸丽问王建荒:“咱们不能走错吧?”

“不会错的!你看,咱们不是一直在朝西走吗?”王建荒蛮自信地说。

她看了一眼王建荒手指的方向:雪后初晴的西边天边,悬挂着一轮即将沉落到地平线的太阳。他坐在那里又休息一会儿,蔡芸丽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林间的一块凹地走去。两个男人谁也没动地方,各自点着一支香烟,坐在快要燃尽的火堆旁,一边吸着烟,一边等待她回来。

蔡芸丽拉住一根小树条,慢慢下到凹地的深沟里。

下面巉岩陡峭,一片昏暗。这条被夏天的山水冲刷出来的山涧旁,一块裸露的岩石下悬挂着几根长长的冰溜子,正朝下滴着水珠,叮咚作响。再往下看,雪水汇集而成的一条小溪,顺着深沟向地势更加低洼的南面欢快地流淌着,淙淙有声。

她在一棵倒伏在地的枯树上坐下,脱下了牛皮鞋——里面早已经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她脱下了袜子,发现脚上有几处已磨出了血,隐隐作痛。她抓一把雪敷在上面,冰冷的雪使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些,但是血水还是在往外渗。她从随身带来的药箱里找出来一卷绷带,把脚踝缠紧,雪白的绷带立刻洇出红红的血印——可是,她这样一包扎,鞋就穿不上了。

她勉强穿上了一只鞋,站起身来,试着走了两步,立即又蹲了下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扑倒在那棵枯树上,轻轻地哭泣着。在这个雾气蒙蒙的山涧里,在这片周围长满了黑黢黢的柞树林之中,她显得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软弱无力。

她轻轻地抽泣着,不停地抹着眼泪,并没有发现站在沟沿上一棵大树后面的王建荒。他躲在那棵大树的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原来,王建荒见蔡芸丽出去半天还没回来,怕她出什么意外,便过来想迎迎她。当他走到山涧边,一眼看见她正在自己包扎脚,就没有过去。他怜悯地瞅着那个置身在雪地里孤独而瘦弱的女人身影,既不能过去,也不能走开,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蔡芸丽用衣袖子擦掉了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把缠裹好的绷带解开,撕断,只把一半绷带重新缠在脚上,试着穿上了皮鞋,这才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身子,咬紧了嘴唇,在雪地里试着走了几步。随后,她从兜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把一绺散在外面的头发塞进了白色的三角头巾里,这才朝坡上走去。

王建荒慌忙闪到那棵树后,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篝火旁。蔡芸丽正在火堆旁烤着棉手套,王建荒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刚才不是他亲眼看见过她的哭泣,真会以为她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呢。

“你干吗这样看我?”她问。

“没什么……”他的眼神连忙闪开了,赶紧掩饰说。

她站了起来,戴上了手套,随手拿起立在一边的棍子说:“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咱们再接着往回走吧。”

“不走了,实在太累了,咱们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他可怜地看着她。可是他不会撒谎,一切都显露在了他的脸上。

“行了,咱们赶紧赶路吧,我不累!”说着,她拄着棍子径直朝前走去。

鲜血把刚缠上的纱布洇透了

薄暮时分,他们在湿漉漉的凹地里发现一块树木茂密的高岗地。他们站在岗地的对面,估计离那里究竟还有多远。

这条狭长的洼地一直伸延向阴沉沉的远方。走过了那片洼地,登上前面的那片高岗地,王建荒把捆着的棉被放在铺了树枝和草的地上,蔡芸丽躺在上面,觉得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散架了,她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男人们再次把篝火生了起来,由于这里找不到白桦树,也没有爱燃烧的白桦树皮,火一直烧得不旺。两个男人不停地鼓着腮帮子吹着火苗,又在火堆里添加了一些细的干枯树枝。篝火这才“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

“蔡芸丽,你怎么样?”王建荒回过头来问她。

“我这就起来……”她动了一下说。

王建荒赶紧说:“不,咱们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儿过夜了。”

蔡芸丽这才脱掉了棉皮鞋,把大衣盖在身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生怕碰到脚上的伤。两个男人一直坐在火堆旁边,不时地说着什么。蔡芸丽一边听着两个男人说话,一边看着篝火扑舔着他们头顶上的夜空。

“你们不睡一会儿?”她问。

“你先睡吧。”

说完,王建荒又对坐在火堆旁边的刘礼京说:“在这荒山野岭里,什么野兽可能都有。咱们还是多加点小心吧,千万不能让篝火熄灭了。你先睡一会儿,等后半夜再起来替换我,好吗?”“好吧。”刘礼京答应一声,随后躺在火堆旁的一堆干草堆里,很快发出了阵阵鼾声。

森林里静悄悄的,不仅听不到风声,甚至连融雪的滴答声也已经停息了,一片寂静。

王建荒坐在火堆旁边,不时往火里放几根木头,看着那堆燃烧的篝火。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嗥叫声。那声音由低而高,越叫声音越大,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在这漆黑而寂静的森林里,显得特别阴森而恐怖,特别瘆人,使人不寒而栗。

——狼!

王建荒赶紧抓起放在身边的大斧子,站了起来,警觉地四处撒眸着。可四周全是漆黑的森林,什么也看不见。

这把大斧子,是山里用来打树杈子的大斧子,当地人都叫它“玻璃斧子”。这种斧子,刃薄而宽,特别锋利,只须一下,就能把胳膊粗的树杈子砍断。它不仅能用来打树杈子,还可以用来护身。去年冬天在山里伐木时的一天,有个人从林子赶回来两头二百多斤重的大野猪,硬被他们这些伐木人一顿乱斧子活活砍死了。砍了两头野猪后,一直以冻白菜、冻豆腐、冻萝卜等冷冻系列为主的伐木队伙食得到了彻底的改善,他们住的棉帐篷里,半个多月都弥漫着一股烀野猪肉的香味儿。

躺下后,身体一放松,蔡芸丽觉得脚疼得更加厉害了,也一直没睡着。听到狼嚎,她赶紧坐了起来,有点惊慌地问站在旁边的王建荒:“是什么野兽在山里叫唤呢?”

怕吓着这个从大城市来的姑娘,王建荒没敢直接告诉她那是狼的叫声,故作没事似的说:“没事,躺下睡吧。”

“是不是狼啊?”蔡芸丽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又问王建荒。

“不是。”

又过了好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又隐约传来了一声狼嗥。那声音很轻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那瘆人的吼叫声。可能是到春天了,只是从这附近过路的狼吧,或许它在寻找异性同伴呢?王建荒这才彻底放心了。当他放下紧握在手里的大斧子时,才发现由于刚才太紧张了,手心里出的汗把大斧柄都握湿了。他在附近找回来几根木头,朝火堆里添了几根,才坐下说:“没事,真没事了。你赶紧睡一会儿。”

蔡芸丽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森林里确实没有一点动静,这才重新钻进被里躺好了,经过刚才那么一番闹腾,觉得脚一跳一跳地疼得更厉害了,更不可能睡着了。王建荒也是又困又乏,可他不敢躺下。这会儿只要他一倒下,立刻就能睡过去。

周围阒然无声,多半个月亮从东方的地平线下慢慢地升起来,很快跳到了树梢高,斜挂在那里。如水样的皎洁月光,立刻在森林里漫延开了,把黑色的森林变得一片朦胧。可是,再朝远处看,那高低不平的凹地后面,他们将要去的方向仍旧是一望无际黑漆漆的森林,看不到尽头。

“喂,你听我说。”她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又小声地说。

王建荒回过头来:“怎么,你还没睡呢?”

“你睡一会儿吧,我起来值夜。”她说着,想要往起爬。

“别动。你好好躺着,脚都磨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睡吧……你别问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那个坐在火堆旁的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脸好像有点红了,也可能是火烤的吧?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就上路了。

走下那片长满柞树的小山坡,他们一直在沼泽地里的荒草甸中穿行。这片草甸子实在太远了,三个人在里面走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走出这片大草甸子。夜色渐临后,他们只好露宿在这片荒草甸子里。

怕在草地里跑了荒,他们也没敢生火烧烤食物,只啃了点冻馒头就躺下了。没有树林的遮挡,草甸子里的风很大。为了取暖,三个人只好挤在一个大草堆里,蔡芸丽躺在两个男人的中间,身上盖着棉被,而那两个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他们只能往身上盖了些茅草,整个人全钻在了草里。昨天夜里,王建荒几乎一点也没睡,白天又走了一天的路,又困又乏,躺下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是半夜里被冻醒的。睁开眼睛,天还没亮,头顶上那宝石般深蓝色的夜空中,有许多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显得十分神秘而又深邃,怎么也无法让人猜透。他往草里钻了钻,觉得暖和了些,尤其是挨着蔡芸丽的那边,更觉得有一丝暖意传过来。

在连队里的这些知青中,王建荒最早认识的就是躺在他身边的蔡芸丽了。头一次见面,她不止一次喊过他“大叔”呢,如今想来还觉得有点好笑。

记得那是个初冬的中午,老连长派人找到他,说带他一起到县城去接刚分配到他们连队的上海知青。当时别说连队了,连团部都没有客车,去接知青也只有运货的汽车。去的时候还好,不但是白天,还可以坐在驾驶室里。可回来的时候,有男有女的,驾驶室肯定没他的份儿了。怕深夜坐在敞篷大汽车上冷,他借了顶貂皮帽子,又穿上一件老羊皮袄,和老连长来到县城。

县城小火车站的广场前,到处都是刚下火车的知青,乱哄哄的一片。老连长去联系接受知青的事宜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看车的时候,有个长得很秀气的女知青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他:“大叔,去十三连坐哪辆车呀?”

他指了指身旁雇来接知青的两辆汽车说:“这两辆。”

那个女知青赶紧喊来一些知青,纷纷爬了上去。安顿好了行李和箱子,随后人也坐好了。等老连长回来时,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而当时那个向他打听车的女知青,就是这个蔡芸丽。

蔡芸丽长得秀气,是他们连队好多男知青的追逐对象,很多男人都给她写过情书。当然,在那些男生里面不可能有他王建荒。

王建荒是本地青年,一直被那些从城里来的知青们看不起,说他们是土包子,或者土著青年。

他们剩下的干粮已经不多了

他们一直在沼泽地的草甸子里或茫茫的森林中穿行。

第三天的太阳终于又要落山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朝远处眺望:可是一直望到地平线的尽头,除了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甸子外,再就是生长在沼泽地里的岛状杂树林。怎么也看不见一缕炊烟,也听不见狗吠声,更找不到一条可以走回去的路。

第三天的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茫茫的沼泽地,钻进一片地势平缓的森林里。

四月,北大荒的白天已经渐渐回暖了,朝阳面的半山坡上,蒸腾着氤氲的水汽,使前面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在童话里。可是,这温暖的春天并不能使他们高兴起来,凹地里到处都积满着融化的雪水,脚踩在上面,“咕唧咕唧”直响。鞋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脚也冻得有点麻木了。他们一直觉得只要出了这片林子,可能就会发现道路,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森林以外,再就是一望无际的长满了荒草的漂垡甸子。

如今,他们剩下的干粮已经不多了,顶多还能勉强对付一顿。如果再往前还发现不了人烟,他们就要挨饿了。

临近傍晚时分,融化的大地又上冻了,灰红色的天空也随着暗淡了下来——天快要黑了。“啊——啊——啊——”

刘礼京对着越来越黑的森林里大声地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声。王建荒和蔡芸丽也随着叫喊了几声,可他们的叫喊声在森林和山谷之中沉寂下去。三个人艰难地朝着西南方向继续走下去,饥饿和疲劳使得他们个个脚步踉跄,每往前迈出去一步,似乎都得使出来全身的力气。蔡芸丽勉强赶上走在前面带路的王建荒,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他:“咱们能走回去吗?”

“怎么不能呢!”他看了她一眼,“当年红军长征时,当时那些战士们的年龄,可能还没有咱们现在大呢!他们能两脚走了两万五千里,咱们也就两百五十里吧,有什么走不到的呢?咱们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

“对!只要下定决心,咱们肯定能从这里走出去!”刘礼京也说。

从下乡到现在,蔡芸丽已经在北大荒整整生活了四年。可是,她从来没有注意到北大荒四月的雪会是这样的千变万化——早晨的时候,它们像鹅毛一样松软;中午,又像黄泥一样又黏又沉;而到了晚上,又硬得像严冬的冻土地,每一脚踩上去都会铿然有声。

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只想着朝前赶路。可是她每朝前迈一步,都会引起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也就感觉不出来究竟是雪的松软,还是冻土的坚硬了。对她这双脚来说,横竖都是一样,双脚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只是机械地朝前走着,不停地朝前迈着步子。

脑子里突然忽悠了一下,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随着她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她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享受着这梦一般轻松的宁静。当两个男人来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时,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别动我,让我再躺一会儿吧!”

两个男人当时真的都吓坏了,以为她摔坏了,也不敢上去扶她了,只是可怜而又无奈地站在那里,看着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蔡芸丽。

她又在那里躺了好一会儿,等到缓过劲儿来,才自己慢慢爬起来。这时候,她才吓了一跳,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见蔡芸丽坐了起来,刘礼京才松了口气,一下子软软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他摘下了帽子,头顶像开锅似的冒着热气。蔡芸丽赶紧对他说:“把帽子戴上,别感冒了。”

刘礼京看了蔡芸丽一眼,才不情愿地把帽子戴上了说:“每次慧茹也这样对我说,把帽子戴上,会着凉的!”

柳慧茹是刘礼京的女朋友,住在卫生所旁边的女生宿舍里,是一个个头不太高、整天都嘻嘻哈哈的哈尔滨姑娘,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碰到过任何烦心事似的。

蔡芸丽依靠在一棵大树下面,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黑而瘦的脸上,有一双疲倦的眼睛正在望着她,两片干裂的嘴唇,暴起了一层翘起来的皮,颧骨处还有几道细细的擦伤,再也没有原来那股神气飞扬的样子了。再仔细看一看,还好,刚才也只是一点轻微的擦伤,并无大碍,过几天就会好的,这才放心了。

她把镜子放在膝盖上,不再照了。坐在一边的王建荒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说:“喂,伙计们,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蔡芸丽摇了摇头。他看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往下说:“等回到连里,我一定要倒在烧得热热的炕上,连着睡上三天三夜,把这几天缺的觉加倍补偿回来。”

“除了好好睡一觉以外,我还得弄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最好是有一只老母鸡,炖得烂烂的,美美地吃上一顿。”刘礼京笑模呵呵地说,就好像真的吃上了鸡似的,“那时候,我把你们俩也叫上,再加上慧茹,咱们四个人,一只鸡不够,就买两只。到时候,你俩可不能不去呀!”

“当然会去的。要是能买到鸡的话,咱们炖一只,另一只我做白斩鸡,让你们也尝尝咱们上海的白斩鸡。”蔡芸丽兴奋地说。随后,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怕连里买不到鸡。”

“买不到,不会去偷。那些老职工家里都养着鸡,晚上到鸡架里抓几只,跟抓自己家里似的。”刘礼京继续笑呵呵地说。

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蔡芸丽突然明白了王建荒引起这个话题的意思,是否看他们有点消沉了,借以唤起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鼓舞他们的斗志和勇气,好坚定他们走回连队去的决心呢?他的这份苦心,不知道刘礼京能不能理解,反正她是明白了。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王建荒一眼,可是他只顾着和刘礼京说话了,根本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她发现,直到现在她才算是真正地认识王建荒了,而在这之前,她对他说不上讨厌,也绝对没有任何好感。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对他们这些在北大荒长大的青年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尽管他们都在一个连队里工作和生活,可是她交往的圈子基本上还是那些从城市来的下乡知识青年,很少和本地青年有交往。如今看来,这些本地青年和那些知青们相比较,少了一些浮躁和狂妄,而多的却是诚实和坚强。

新一天的清晨来到了。

她刚一睁开眼睛,立刻又眯缝了起来:太阳,那轮红红的太阳正在铺满朝霞的雪地里升起来,十分耀眼。早晨晴朗的空气中,飘浮着一些亮晶晶的雪霰,而身旁的那棵老柞树,也在晨光中投下了它一天中最初的长长影子。

躺在篝火旁的刘礼京,还在蜷着双腿睡觉。王建荒已经起来了,正蹲在旁边的地上用雪擦洗脸。

突然,蔡芸丽发现王建荒警觉了起来,慢慢直起身来往前看,随后听见一阵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窸窣”的脚步声。她心里立刻一惊,赶紧捂住胸口,似乎想把那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的心摁住。她赶紧顺着声音朝那边看去,原来不过是一场虚惊: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野兔,蹦蹦跳跳从密林深处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那只野兔长得特别可爱,浑身雪白的毛,只有两只高高竖起的耳尖是黑的。原来是一只雪兔。那只雪兔可能没有发现他们,也可能它从来没见过人,还不知道人的可怕,一直往前蹦跳着,终于在一丛苕条旁站住了。它旁若无人地半立在那里,努动着嘴,啃食一棵苕条树皮。只一会儿工夫,它的小嘴里便填满了,变得鼓鼓囊囊的,不停地嚅动着。只见王建荒从火堆旁捡起来一根烧得剩了半截的木头棒子,猫着腰,轻手蹑脚往前走了几步。那只野兔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一边看着王建荒,一边仍旧咀嚼着嘴里的树皮。只见王建荒猛地直起身,随手把半截木头棒子扔了出去。那只野兔见有东西朝它飞过来,赶紧往前蹿了两步,棒子正好打在它的头上,它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四条腿胡乱地踢蹬两下,就不动了。

“打中了!打中了!”蔡芸丽也顾不上脚疼了,一瘸一拐地赶紧跑过去。她捡起那只刚刚死去的野兔,抱在怀里,看着王建荒说,“你打得可真准。还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

王建荒“嘿嘿”一笑说:“在北大荒长大的孩子,别的本事不会,可他们从小就练扔石头打鸟,个顶个都是把好手。”

他们这么一闹,把刘礼京也吵醒了。他赶快爬了起来,看见王建荒打中的那只野兔,欣喜地接过蔡芸丽递给他的一把小刀,开始剥野兔皮了。这工夫,王建荒也把篝火吹着,又加上了一些柴火,准备一会儿好用来烧烤野兔肉。

她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当第一颗星星在暗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小河两岸的冰还没有完全解冻,只有河中间在哗哗地流淌着湍急的溪水。王建荒已经到前面去寻找过河的渡口了,只有蔡芸丽和刘礼京等在这儿。

苍茫的暮色中,深沉的河水似乎在他们的脚下低声絮语。在那急速流淌的拍溅中,蔡芸丽不禁想起他们连队旁边的那条清澈的小河。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和韦沪生到河边去洗衣裳。韦沪生的衣裳又厚又硬,一点也搓不动。她先打好肥皂,沤上一会儿,再放在石头上让韦沪生站上去踩,浮着泡沫的脏水顺流而下,引着一群小鱼跟随在后面不停地追逐。

那天洗完衣服,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看看四周无人,脱下外衣,只穿着内衣内裤蹚进了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河水里。在那里嬉戏打闹。这件事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天。想到了韦沪生,她不禁哑然失笑,心里暗暗地想,韦沪生现在干什么呢?知道了她失踪的消息,肯定急坏了,也许正和连队里的人们一起四处寻找她呢。

“喂,到这儿来吧!”远处传来了王建荒的呼喊声。

这会儿,王建荒已经站在一棵横倒在河面上的大杨树旁,在那里等待他们了。那棵倒树的根在河的这岸,树梢则躺在小河的那岸,上面布满了干枯的树枝,像一支巨大的鱼刺骨,在暮色中闪着白光。在河水的冲击下,它不停地抖动着。刘礼京先站到了那根大木头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河对岸。接着,王建荒把皮带捆的棉被使劲儿一扔,也撇过了河,落在了那岸。

“现在该你过了。慢点走,一定要走稳了!”王建荒搀扶了蔡芸丽一把,让她站在了那棵倒树上。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那棵倒在水上的大树上,本能地看了一眼下面流淌的河水。那泛着黑色亮光的河水从大树下流淌而过,不停地“哗哗”作响。她赶紧收回了目光,侧着身子,扶着张扬的树杈,从它们中间穿过去,一点点地小心移动着双脚,慢慢朝着对岸走。突然,只听见“咔嚓”一声,她一脚没走稳,抓在手里的那根树枝也折断了,随着她“妈呀”的一声尖叫,身子连着摇晃了两下,一下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站在岸边的王建荒见蔡芸丽突然掉进了河里,紧跑了两步,一下扑进河水中,手脚连刨带蹬地来到她的跟前。刚来得及把她抓住,那湍急的河水随即把他也冲倒了,和蔡芸丽一起被流水朝下游冲去。

连着呛了几口冰冷的河水,蔡芸丽有些蒙了,本能地紧紧抓住王建荒不放,弄得他几次想站起都没有成功。王建荒只好暂时先把她推开,接着回手将她抓住,横着将吓得惊慌失措的蔡芸丽抱了起来,蹚着湍急的河水,朝着岸边一点点走去。

河水并不太深,刚齐到王建荒的腰间。可那水流实在太湍急了,冲得他站立不稳,一劲儿地来回摇晃,吓得蔡芸丽赶紧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这条小河本来就不宽,走了几步,岸边已经近在咫尺了。可接近岸边的河冰实在太薄了,根本禁不住人。王建荒只好趴到冰上,拖着身边的蔡芸丽,一起朝岸上爬去。在河对岸的刘礼京,一直跟着他们朝下游跑,见俩人上了岸,急忙跑了过去,帮助王建荒把蔡芸丽拽上河岸。

他们赶紧帮着蔡芸丽脱掉那件湿透的大衣,给她裹上了棉被。这工夫,王建荒也把自己身上水淋淋的棉袄脱了,只穿着湿透的衬衫和刘礼京一起飞快地跑进树林中,连砍带撅,每人抱回来一些干柴,还有几张白桦树皮。

篝火燃烧了起来,越烧越旺,把周围的树枝都烤焦了。火苗带着呼啸声,直冲向暗蓝色的星空。蔡芸丽躲在棉被里,脱掉了身上湿透的衣服,一一交给等在一边的王建荒,看着他把它们一件件挂在篝火旁的树枝上。王建荒接着问她:“都脱了吗?得了,现在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要是冻感冒了,才更糟糕哪!”

“不,剩下的没湿。”她脸红了。“随你便吧。”王建荒不能再劝了。棉被里也很冷。她把头和身子都蒙在了棉被里面,使劲儿地哈着热气,双手使劲儿地搓着那又肿又凉的双腿和脚。里面终于渐渐暖和起来,可不是她呵出来的热气,而是被篝火烤热的。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

她从里面探出头来,篝火的热浪直扑向她的脸,使她感觉很舒服。

王建荒只穿着一条湿裤衩,上身披着刘礼京的黄棉袄,蹲在篝火旁,不停地把树枝扔进火堆里。“给我一点水喝好吗?”连她都不清楚,这会儿她怎么会要喝水?王建荒把火堆上的饭盒取下来,放在雪地上稍微凉了一会儿,才递给她。水还很热,她一边吹着,一边喝着水,眼睛一直怯怯地瞧着王建荒,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王建荒蹲在她的面前,那双光裸着的双腿,冻得发紫,不停地打着哆嗦。

“你进里面来暖和一会儿吧,我已经暖和过来了。”她轻轻地对他说。“可别胡来,你的衣服还没干呢!”王建荒不肯。

“那……那就我们两个都呆在里面吧。”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抖动着说,“把内衣递给我。”

刘礼京趁机也赶紧劝王建荒说:“别不好意思了,都什么时候了,快到棉被里去暖和暖和吧,不然你会冻坏的。”

“好吧,就听你们的吧。”王建荒可能实在承受不住寒冷,他脱下了刘礼京的棉袄,也钻进了棉被里。

躺下后,他一直背对着蔡芸丽,身子僵硬而冰凉,穿着湿背心和裤衩的身子,尽量不碰到蔡芸丽。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感觉到他那冰冷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她小心地朝他转过身来,靠近了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不知是他感到了紧张,还是感觉到了温暖,他慢慢地伸直了身子,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喂,怎么样了,你暖和过来没有?”刘礼京走过来,轻声地问。他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好一些了。”

他睡着了,蔡芸丽也觉得放松了一些。她觉得他的身子有点热,摸摸他的前额也有些发烫。不由得心里一惊,担心他冻病了。她仔细地听了听,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了,身子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热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和男人躺在一个被窝里,可是她并不觉得十分难为情,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即使现在他转过身来,拥抱住她,可能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害怕或者不好意思。她怀着对他的信赖,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靠近他,去温暖着他在睡梦里还在瑟瑟发抖的身体。即使在刘礼京的面前,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好像在这个四月繁星满天的夜晚里,只有她和王建荒两个人躺在一起似的。

刘礼京又过来了,伏下身子看了看王建荒,轻声地问她:“他睡了?”她也轻声回答他说:“是的,他睡了。”

“这个硬汉子,真是个好样的!”

看着王建荒那张发青的面孔,蔡芸丽既敬重又有点爱怜,真想大哭一场。随之一股女性的柔情涌了上来,纠结在她的心里。她永远也不会忘了这几个让人终生难忘的日日夜夜,更忘不了这样一个夜晚。她忘不了蹲在篝火旁的刘礼京,更忘不了这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王建荒。他以后会永远地留在她的生活中,留在她的记忆里。别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满天的星星,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个男人。

她静静地躺着,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王建荒,胳膊压得麻木了,也不敢动一下。要是昨天要她只穿着一身内衣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她是决不可能去接受的。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很坦然,连她都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她又想起从上海临回来前的那个晚上,韦沪生一直待在她住的房间里,不想走。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气恼地站起来说:“你不走,我走!”

见她真生气了,韦沪生只好悄悄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可以说,她和韦沪生相爱以后,他们偷偷地拥抱过,也接过吻,可她决不能允许他有进一步的要求。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水性杨花的女人。在没有结婚以前,决不可能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那种关系。当然,她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把发生在这条小河边的事告诉韦沪生,这是她心里一个永远的秘密。别说韦沪生不能理解这件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理解的,有哪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朋友只穿着内衣和另外一个男人躺在一起呢?

突然,王建荒转过身来了,把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顿时紧张极了,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仍在呼呼地睡觉。她和他相距如此之近,几乎脸挨着脸,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借着篝火的光亮,也能看清楚他脸上的一切:他的双目紧闭着,眼角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纹;两眉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颧骨冻得发黑;双唇紧紧闭拢,只有鼻翼在轻轻扇动着。她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好像头一次认识他似的。

他们就这样躺着,静静地躺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也睡着了。

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天刚拂晓,她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临起来前,她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王建荒。他一直睡得很香,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冷得赶紧缩起了肩膀,走到昨晚熊熊燃烧的篝火旁。那堆快要燃尽的火,仍在冒着缕缕淡蓝色的烟,徐徐地升腾着,缭绕在树林间……

昨天傍晚时,他们渡过的那条小河可能又封冻了,一点也听不见那淙淙的流水声。躺在篝火旁的刘礼京可能睡冷了,他蜷着腿,身子弓成了一团。蔡芸丽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随后从树枝上拿下烘干了的棉衣和棉裤,悄悄穿上,随后吹着了篝火,又添了几根木头,这才拿过来皮鞋。

被水泡过的牛皮鞋硬邦邦的,往脚上穿的时候,疼得她直吸冷气。

穿戴完了,用雪洗过脸,她才在篝火旁坐下,把装满了雪的饭盒放到火堆上,解开装干粮的布包,里面还剩下最后两个馒头了。她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烤在火堆旁,想了想,又用斧子剁了一半放了回去。以后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呢,要是没了吃的东西,可绝对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他们一个都走不回去!

天终于亮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仍留在地平线下面。可即将升起来的太阳,已经把整个东方烧得一片通红。她掏出来小镜子,照了照,用手拢着梳着头发,想该把男人们叫醒了。

还没等她把男人喊醒,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

她赶紧站了起来,朝着枪声的方向瞭望。随即又是两声枪响,拖着长长的回声,在山谷间来回地碰撞。那枪声很远,是从南面那片山冈后面传过来的。

“王建荒!王建荒!”她大叫着跑到他跟前,使劲儿地摇晃他的肩膀,“那边,那边有人打枪!”王建荒醒了,立刻从被窝里跳出来:“哪儿打枪?”

“那边,在那边。”她指着说。

刘礼京也被喊醒了,他揉着眼睛问蔡芸丽:“怎么了?”“那边,那边有人打枪!”她仍旧很激动。

王建荒把双手拢在了嘴边,成了喇叭筒状,朝着传来枪声的方向大声喊叫起来:“呵——呵——呵——”

他的叫喊声,碰在了小河对面的峭壁上,又返了回来:“呵——呵——呵——”

“喂,喂——喂——”蔡芸丽也跟着喊起来,得到的同样是那边山间传过来的尖细回声。可他们的喊叫声,很快淹没在了早晨呜咽的林涛声里。

“我真的听见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就在那边,在那边的山冈后面。真的!”

好像要证实蔡芸丽说的话,那边又传来“砰”的一声清脆枪响,隐约还伴有猎狗的吠叫声。她高兴地叫起来:“是吧,是吧!”

“喂——喂——喂!——”刘礼京也跟着喊起来。

“猎人,一定是上山打猎的!”王建荒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刘礼京说:“赶紧收拾东西!”他们收拾好了,起身朝着响起枪声的方向跑去。

蔡芸丽趔趔趄趄地跟在两个男人的后面,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地叫喊着:“有人吗?喂,有人吗?”可那边一直没有回声,回答他们的只是林涛的呜咽声。

他们在雪雾中跑下山去。跑在最前面的王建荒,突然掉进了满是雪水的自然沟里,只听见“扑通”一声,他的鞋里立刻灌满了融化的雪水。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爬起来,继续往前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喂,有人吗,有人吗?”

“喂,有——人——吗?有——人——吗?”只是峭壁的回声。

他们一口气跑下树木稀疏的小山坡,穿过一片白桦林,继续在茂密的杨树林中奔跑着。蔡芸丽绊了一跤,一下子跌倒在了雪地里。王建荒赶紧把她扶起来,搀扶着她,继续朝前跑,呼呼地喘着粗气说:“坚持一下,蔡芸丽,再坚持一会儿!”

蔡芸丽看他一眼,挣开那只扶着她的手,又倔强地朝前跑去。

刘礼京很快超过了他们,一个人跑在前面。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到了浓雾里,看不见了。突然,在山的那边传来了他的兴奋喊声:“找到了,我找到了,快到这儿来看呀!”

钻过浓密的白杨树林,跑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冈,他们看见一副滑雪板印蜿蜒地从稀疏的树丛中穿过,旁边还有一行猎狗的爪印——确实是个猎人,他刚从这儿过去。

他们沿着猎人留下的踪迹,一直往前追了下去。翻过了山冈,越过泥沼地,一直把他们带到山下水泡子边一个打鱼人住过的地窨子前。

这是一所渔民住过的小地屋,门上有一扇不大的小玻璃窗,像眼睛一样正瞪着几位从远方来的不速之客。屋檐的圆木已经发黑了,下面挂满长长的冰溜子,正往下滴着水珠。一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枯草,直通往那扇低矮的屋门前。

“喂,里面有人吗?”离着老远,他们就开始叫了。多么希望里面有人呀!可那扇黑黢黢的门并没打开,也没人从里面迎出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蹒跚地来到小地屋前,挪开一根顶着门的木头,进到里面。

屋里十分狭窄,泥土地的中央立着一根柱子,顶到棚顶。靠里面是一铺小炕,屋地一角的炉子里还有红红的火炭——看样子,那个猎人曾到这个小地屋来过,还在这儿打了尖。

他们发现在房梁上吊着一个小筐,摘下来一看,里面有一包盐和几只干红辣椒,还有很小一绺挂面——可能是那个打猎人留在这儿的。

刘礼京往炉子里添了几根木柴,又拎起炉子上的铁锅,去湖边端水了。蔡芸丽脱下大衣,躺到炕上,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晃动起来。她闭上了眼睛,伸直了腿,再也不出声了。有人在脱她的鞋。

“我自己来……”她动一下,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王建荒帮她脱掉鞋,尽管脚上穿着袜子,还是能看出已经浮肿了。他用手轻轻按了按那缠在脚踝外面的绷带问,“疼吗?”

“疼。肿得厉害吧?”

这次,她没有咳嗽。

“才几天的工夫呀,我真的都认不出你们来了。”杨育看了看他们说。“是不是,我都老了?”蔡芸丽有些苦笑地问。

杨育摇摇头说:“不是老了,只是太瘦了,都不像原来的你们了。”“连里的小麦该播一半了吧?”王建荒问。

“哪儿呀,这几天连里的人都在到处寻找你们,哪顾上别的呀?昨天才下地两台机车,现在还有一些人在山里寻找你们呢。这不,我把他们送上山刚回来,没想到半路上碰到了。哈哈……真让人高兴啊!”

“韦沪生也在山里吗?”蔡芸丽赶忙问。

“没有,他一直在团里参加干部学习班呢。你们不知道吧,听说,他要当咱连的副指导员了。”“他是不知道这件事吧?”王建荒说。

“你们失踪的第二天,就打电话告诉他了,他回来一趟,又走了。昨天学习班就结束了,今天可能回到连里了。”

“官迷……”刘礼京愤愤地说。

“刘礼京,别瞎说!”王建荒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再往下说了。

刘礼京这才发现蔡芸丽的脸色变得惨白,忙闭上了嘴,什么也不再说了。

蔡芸丽没有再往下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吸着烟。可她又一次呛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把手里的烟扔在了泥泞的地上,随口说了一句:“这个破玩意儿!”

一时,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杨育招呼他们三个人说:“哎,你们赶紧上车吧,我把你们送回去后,还得到山里去接那些人哪!他们知道了你们回来的消息,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呢!”

“上车,赶快上车!”王建荒首先爬上了胶轮拖拉机驾驶室里,伸手把蔡芸丽也拉了上来。等刘礼京上来后,杨育掉转过车头,一直朝着连队开去。

胶轮拖拉机一直开到连部的院子里才停下。两个男人下了车,直接去了办公室。他们得赶紧找到老连长,派人把掉到河里的拖拉机弄上来。否则等到河开了,拖拉机掉进河里,肯定不好打捞了。蔡芸丽没有下车,坐在车上去了食堂——他们都饿坏了,想等那两个男人汇报完了,就可以直接到食堂里吃饭了。

她推开了食堂的大门,走了进去,可食堂里面并没有人。可能食堂的炊事员开完中午饭后,回去休息了?于是,她直接去了炊事员住的后屋。当她拉开门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韦沪生正一个人坐在里面吃饭呢!那张桌子上,摆着两盘炒菜。

听到了开门声,韦沪生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她:“芸丽,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呢?”蔡芸丽也想不到,她当时怎么会那样地平静,连一点气愤都没有。

“我也刚从团部回来,准备吃过饭,就上山去寻找你们,没想到你自己回来了。饿了吧?赶快坐下吃饭吧。”他显得略微有些慌乱,眼睛似乎也一直不敢正视她。

撒谎!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韦沪生在没有她一点消息的时候,居然会这么心安理得地坐在食堂的小后屋里吃着午饭,而且还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悠闲!她直瞪瞪地看着他。韦沪生把手里的馒头轻轻地放在盘子上,站起来想要去拉蔡芸丽:“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不相信。”

她躲开了,冷冷地说:“少碰我,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芸丽,真的,在团里学习,听说你们失踪了,可又不能回来寻找你,我的嗓子都急哑了,现在还没好呢!”

“是——吗?”韦沪生的嗓子确实有点嘶哑。可这能证明是因为不能去寻找她,而着急上火才嘶哑的吗?她绝对不能相信,也无法叫人相信。他真的那么着急上火,会这样平稳地坐在食堂的小屋里吃着午饭吗?

肯定不会!

如果一个女人真的在一个男人的心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他可以为她豁出去一切,不要说少吃几顿饭呀,可能连生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能因此就说,韦沪生对自己一直不好,而恰恰相反,他一直对自己很好。可在他和她之间相比较,他更爱的还是自己,而不是她!

“真的,准备吃完饭,就赶紧让车送我上山。”韦沪生见蔡芸丽一直不相信自己的话,极力在为自己辩解。可她怎么没有听开车的杨育说起这事呢?

撒谎,他肯定是在撒谎!

她冷冷地一笑说:“要是等到你去山上寻找,我即使不被狼吃掉,也得饿死在山上了。”“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韦沪生站起来,想拉她坐到一起。

她又一次躲开了,背过脸去:“……还用再说吗?”

她不想再理睬他了,可那不争气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滚落到她的脸颊上。她可不想让这样的男人看见自己的眼泪,赶紧朝屋外走去。

“芸丽,芸丽!”韦沪生紧随在她的身后,从里面追出来。

蔡芸丽还是没有搭理他,随手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来到了外面。外面天气晴好,毕竟是春天了,早春那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站在食堂外面的台阶上,看到有好几个人正簇拥着王建荒和刘礼京朝这边走过来。

他们是老连长和杨育等几个人,还有杨育找来的食堂炊事员。她赶紧走下台阶,一瘸一拐地快步朝着那些人迎了过去,只把刚从食堂里追出来的韦沪生留在了台阶上。

韦沪生也觉察到了自己这种尴尬的境地,再无法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了。他困惑地眨着眼睛,随后赶紧拉开了身后的大门,一闪身钻了进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让刘礼京把烧热的水端过来,先倒在手上,帮她把绷带浸湿,才轻轻往下解……“我自己来吧。”她轻轻咬住嘴唇,支起身来。可当她看见自己的脚冻得乌黑发亮时,一下又扑倒在了炕上,哭了起来。王建荒在药箱里翻了一气,又失望地合上了:“有冻伤膏吗?”

“在林子里就用完了。”蔡芸丽哽咽着说。

“你照看她点,我一会儿就回来。”王建荒叮嘱着刘礼京说。

王建荒走了后,见蔡芸丽还趴在炕上哭,刘礼京安慰她说:“没事,回去养几天就好了,不会误了你的婚期。”

蔡芸丽也不吭声,肩膀还在耸动着。

刘礼京见劝不听蔡芸丽,也不说话了。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下地把铁锅放在炉子上,等到把水烧开,然后把猎人剩的那绺挂面下到水花翻滚的锅里,又捏了点盐,招呼蔡芸丽吃饭。

“王建荒呢,他干什么去了?”蔡芸丽已经不哭了,坐起来问。“他没说呀……真的,他怎么出去这么半天了哪?我出去看看。”刘礼京刚到屋外,就看见王建荒抱着一些冬青回来,还拎了一条半斤来重的鲫鱼。

“哪来的?”刘礼京惊喜地问。

王建荒说:“我到泡子那边去采冬青,看见冰窟窿里有条鱼,被我一把抓了上来。”

两个人回到屋子里,把下好的面条倒在饭盒里,又收拾好了那条鲫鱼,炖了半锅鱼汤。很快鱼汤炖好了,散发着一股香味儿。王建荒把鱼捞到饭盒盖上,推到蔡芸丽跟前说:“喏,你吃这条鱼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凹陷的面颊,浮肿的嘴唇上,还凝着黑色的血痂,使得他越发显得疲惫不堪了。就这么几天的工夫,他更黑了,也更瘦了。可是为了她,他连歇一会儿也不肯,又去采来冬青给她洗脚。她一时无法表达出自己的这种感情,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可王建荒似乎并没有发觉她那异样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说:“吃吧,赶紧吃点东西吧。”

她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嘴里,确实很鲜美。

她把那条炖熟的鲫鱼分成了三段,每人一小点,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除了烤馒头,就是烧开的带烟味儿的雪水。这是他们几天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吃完了饭,又用冬青煮的水洗过脚,蔡芸丽才说:“把药箱递给我。”

刘礼京把药箱拿了过来,她从里面找出最后的一卷绷带,缠在脚上。然后盖好了大衣,躺在炕上,很放心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屋里只剩了她一人。早晨的阳光透过那扇小玻璃窗照射进来,使这个在荒野里的小地屋显得格外的宁静。

小屋里暖烘烘的,身下的炕也很热,躺在上面很舒服。她一直懒懒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屋外,两个男人在门边的谈话声轻轻地传进来。

“我给连里拉鱼时,曾到这儿来过。”是王建荒的声音。只听他继续往下说,“这个泡子叫‘三十八军’,离咱们家大概还有五六十里地,步行还得走一天多。”

“怎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呢?”刘礼京有点好奇地问。

“听说,好像东北刚解放时,三十八军的一个团过来剿匪时,为了改善生活,曾在这个泡子里打过鱼,而这个泡子又是个无名的野泡子,后来人们就叫它‘三十八军’了。”

“喔,是这么回事呀。咱们赶紧走吧!那样,明后天咱们就能回到连里了。”

屋外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王建荒轻轻叹息一声:“咱现在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又要走那么远的路,她可怎么办呢?”

蔡芸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倾听着屋外两个男人的谈话。门外也静了下来,似乎没人了,只能听到屋檐下融雪的滴答声。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刘礼京的声音:“她到底怎样,还能坚持吗?”“不太好,暂时还能坚持。”王建荒叹了口气说。

“可真是个好姑娘啊!”刘礼京赞叹着说。

“是啊,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恐怕早就……”王建荒同意地说。他们又停住了谈话。门外的两个男人在发愁,个个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把缠着绷带的脚放在地上,还行,能站起来,还能走。她往炉子里添了点柴,把烧水的铁锅放在上面——临离开这里之前,怎么也不能让男人们空着肚子上路哇,没有吃的,喝口热水总还有吧!

外面的两个男人可能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便不做声了。

她对着小镜子梳着头,仔细地打量着里面的那个女人。她在慢慢拾掇着自己,她要给男人们一个最好看最漂亮的女人,一个精神焕发的女人。等她把一切都收拾好了,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她坐在炕边上,像个女主人似的把门外的两个男人请进屋子里。

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亲切地看着他们,微笑着说:“男子汉们,别再耽搁时间了。喝口水,咱们就上路吧!”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随口就会说出男子汉这样的称呼?

“好吧。”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应着她。

她躺在两个男人铺的树枝床上

他们的力气勉强坚持到了傍晚。三个人艰难地爬上了山顶,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下停住了。峭壁下面,是一片苍黑色的柞树林。他们登上了山顶的最高处,希望在这里能看见村庄里的灯光。可是,他们又失望了。在那宝石般暗蓝色的夜空里,只有几颗星星在不停地闪烁着。仍然看不见他们连队的灯光,三个人只好先下来,找个避风的地方躺下。

稍微歇了一会儿,王建荒生起了一堆篝火。蔡芸丽脱下鞋,把脚伸到火堆旁烤着。饭盒里的雪水烧开了,王建荒拿下来递给她。可蔡芸丽却小声地说:“先给他吧。他好像有点蔫了。”

“是饿的。”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了。整整一天,他们只能在森林边的灌木丛里寻找刺玫果来充饥。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每人喝了一点开水,感觉稍微好了一些。王建荒看着那不停跳动的火苗,突然问道:“你们说,火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

“红色的呗。”蔡芸丽不假思索地说。记得在上小学时,每节图画课上,老师都是让他们用红蜡笔涂画火苗。

“你好好看一看,火只是红色的吗?”王建荒咧开嘴,笑了笑说。

说实话,在这以前蔡芸丽也没有注意过火究竟是什么颜色,一直都以为它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红色。可是经过仔细观察,现在终于知道了,火的颜色远不仅仅只有一种颜色,也是千变万化的。红、黄、蓝、绿都有,甚至还有黑色。这些众多的颜色相互掺杂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构成了真正火的颜色,才是真正的火!

看来人的主观想象和客观的真实,总有着一定的差距。其实仔细地想一想,不仅对“火”的认识是这样,大概对世上一切事物的认识也都是一样吧!别管哪一种事物,肯定都不只是一种颜色,肯定都不会一成不变。即使连最常见的每一个人的脸,颜色肯定也不一样。他朝着光亮的一面是一样颜色,而背着光亮的一面肯定又是一种颜色,此外在两者之间还有过渡色彩,自然有着千变万化。

这三个腹内空空、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眯起眼睛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苗,争论探讨着火的颜色。蔡芸丽突然想到:对她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她终生难忘的,也可能是她一生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当她年老了的那天,面对着绕膝的儿孙们,可能会对他们讲起这几天所经历过的事情,会对他们说起王建荒和刘礼京,当然也有她自己。其实不用等到将来,从这以后,无论她置身何处,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只要看见无处不在的火,她肯定都会想到在北大荒的星空下的这堆篝火,想起他们三个人围坐在荒山野岭中的篝火旁,想起这几个永生难忘的日日夜夜。寒风呼啸,她的手有些冻僵了,忙插进大衣兜里。这时候,她摸到还剩在里面的山丁子干。这是她在林子里采摘的,本打算回到连队后,加点白糖给韦沪生泡水喝——那肯定是最好的饮料了,又酸又甜。可如今她还有留着的必要吗?她把那些干山丁子从兜里掏出来,放在饭盒的雪水里烧开。他们每个人又喝了一点带有酸味的雪水,总比带有熏烟味的雪水好喝多了。

喝完了水,开始休息了。她躺在两个男人为她铺的树枝床上,想到明天可能就要见到男朋友韦沪生了,可却丝毫没有即将见到自己心爱人的激动,更没有那种亢奋。她和韦沪生在上海中学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又一起下乡来到北大荒的兵团,在这个偏远而荒凉的地方由互相关心到相爱,再到结婚,好像应该是他们的人生必然之路,似乎也是他们一直所祈盼的。可如今看来,他们的爱情似乎也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惯性。

几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惯性里。多数人都是看着别人怎样地生活,而自己也怎样地去生活,否则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叛逆。因此也很少有人会去认真地想一想自己究竟该怎样生活!而这样的平静生活,只是一潭死水,不可能掀起任何波澜。偶尔有风从死水潭上掠过,荡起那么几圈涟漪,也很快就会平息下来,继续那种无情无趣的生活。经过这样的几个日日夜夜,她似乎对自己的爱情产生了怀疑,一直在暗暗地问自己:她和韦沪生之间的爱情,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呢?他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也是一潭死水呢?

她也说不清楚,确实无法说清楚!

可能爱情应该也和火一样,也是千变万化,也富有多种色彩吧?你看那火,它能一直埋藏在灰烬里,悄悄地燃烧;也能只冒着滚滚的浓烟,却燃烧不起来;可它更能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即使用一盆再冷的冷水,也别想一下把它扑灭!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特别渴望像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的爱情。哪怕自己在这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化为灰烬,也值得了,只要有过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爱!

“快看,你们快过来看呀!”

不知什么时候,王建荒一个人离开了他们休息的地方,又站在了最高的山冈上,朝着他们大声喊了起来,“你们快过来看呀,那是什么?”

她急忙跳了起来,走到王建荒的身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朝着西北方向望去:在那灿烂星汉的尽头,有一片朦胧而微弱的光亮,它们似乎连成了一片,好像被一股强劲的晚风吹得来回地飘动。那片亮光不停地在远方神秘闪烁着……

“那里是团部吧?”蔡芸丽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欢快地叫了起来,“看那片灯火,一定是团部啦!”

“没错,那里肯定是团部!”刘礼京也肯定地说。

团部离他们连队只有三十五里地。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已经在距离连队不远的地方了。可他们为什么会没有看见连队的灯光呢?难道是停电了,还是他们站的地方不对,连里的灯光被树林子挡住了呢?

快回到连队了,他们谁也没有正经睡觉。也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肚子太饿了,反正谁也没有正经睡上一会儿。已经躺下了,可很快他们又爬了起来。王建荒一直坐在火堆旁,拿着一根棍子拨弄火,他那消瘦而疲惫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望着那张熟悉的消瘦脸庞,蔡芸丽的心里并没有马上回到连队的兴奋,反而觉得有些惘然。王建荒拨了拨火,回头瞅了她一眼:“还没睡?”

“睡不着。”她睁开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可他却没敢看她。这个一直特别勇敢、特别坚强的男人,在她的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突然变得像个胆小鬼一样,那看着她的目光慌乱地躲闪开了,只是问她:“脚疼吧?再坚持一下,明天早晨咱们就能回到连队了。”

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真想扑到他那强壮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把几天来的艰难,几天来的劳累,还有这几天忍饥受冻的委屈都彻底发泄出来。可她终于没有动,一直躺在那里,轻轻地说:“王建荒,我会永远记住这几天的。”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和刘礼京。”

他更爱的还是自己而不是她

两个男人搀扶着蔡芸丽走下山,蹒跚在林子里,一直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才里倒歪斜地来到山下。

穿过了一片布满塔头墩子的白桦林,是一条两米来宽的排水沟横在他们的前面。这样一条平时只需一步就能跨过去的排水沟,现在他们没有力气跳过去了,只能慢慢地爬下沟底。等他们从沟底上来时,才发现前面就是一条泥泞的田间路。而昨天晚间,他们露宿在距离这片田间只有几百米远的山头上。站在这里回头望一眼,那座光秃秃的石砬子山,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只是当他们爬到山顶上时,天已经黑了,而这段田间路又是从一片树林中穿过,所以才没有发现它。

刚开春,林中的道路被各种机车碾压得翻了浆,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深深的车辙里还积满了混浊的泥水,简直泥泞不堪,每往前走一步,鞋底上都沾满了厚厚的泥,几乎拉不动腿,比树林子里还要难走。可这毕竟是他们一直想要寻找的那条道路哇!即使再难走,再泥泞不堪,他们也舍不得离开它半步,一直沿着它朝前走去,朝着连队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拖拉机的马达声,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千里马—28”胶轮拖拉机,正“突突突”地从后面开过来。

那辆胶轮拖拉机,竟是他们连队的,而且开车的正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杨育。高兴得三个人紧着招手。可是那辆拖拉机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只是抱歉地鸣了两声喇叭,好像有什么事急着要去马上办似的,到了他们身边,连速度也没减一下就匆匆忙忙地开了过去。

“嘿,你不认识我们了?杨育——杨育!”刘礼京跟随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不停地摆着手,大声喊叫越开越远的胶轮拖拉机。

可是,已经开过去的那辆胶轮拖拉机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见着它在前面转了个弯,接着消失在一片小树林的后面了。

“算了,没有他,咱们也能走回去。”王建荒和蔡芸丽也从后面赶了上来。“你们看,他又回来啦!”蔡芸丽惊喜地指着前面,兴奋地叫喊了起来。可不是嘛,那辆刚开过去的胶轮拖拉机又掉头开了回来,并且在他们身边停住。小胡子杨育推开车门,急忙从上面跳了下来,困惑地眨动着眼睛问道:“真是你们吗,王建荒?”

“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呀?”王建荒亲热地上前,给他肩膀一拳头。

杨育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眨了眨:“怎么都变样了,一点也不像了!你们,你们究竟是怎么回来的,难道是走回来的吗?”

“不是走回来的,还能是坐着飞机回来的呀?”刘礼京也笑了,“哥们儿,兜里有烟吗?

杨育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哈尔滨”香烟。刘礼京一下子从里面拿了两支,一支夹在耳朵上,把手里的那一支赶紧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蔡芸丽也接过来一支香烟,学着两个男人的样子,叼在嘴上点着。可是她刚吸了一口,就呛得连声咳嗽起来。

“算了,你不会抽烟呀,快给我吧,别浪费了。”刘礼京说着,去接她抓在手里的香烟。可她并没有把烟给他,接着又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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